伤
作者:王曙光
岁月沉淀,身躯多病,每一处的疼痛都在无声诉说着兵团的过往,每一道伤痕都成为兵团历史的见证。每当气候更迭,身体的不适便成为提醒,昭示着那些伤痕的真实存在。
那是一个秋意渐浓的71年,我们连队为了备战,在男生排的东墙下挖掘防空设施,同时兼作菜窖,坑深足有四米有余。我在坑边铲土之际,不慎一脚踩空,从坑边跌落至底部。当时我手中还握着铁锹,若一同跌落,铁锹恐会刺伤自己。情急之下,我在跌落的一刹那将铁锹抛至坑边,然后径直落下。坑底的凸凹不平之处撞伤了我的左脚踝骨,顿时肿胀起来。战友们用绳子将我从坑中拉出,送至医务室。24岁的军医贺朝卿为我注射了脚踝封闭针。他说,这是他首次为伤员注射封闭针。这不知是我们连队的首次,还是他个人生涯中的首例。原本无肉的踝骨在反复的针刺和推注药物的过程中,疼痛难忍。这场伤病伴随着我的一生,由于长期保持异常姿势,我的左踝关节在行走时常常感到刺痛。
在1972年的基建工程中,我遭遇了第二次受伤。那是一次在连队大礼堂屋顶挂瓦的任务,按照标准工序,应当自下而上,一排排地逐层进行,以确保瓦片衔接紧密,避免漏雨。我们三人自上而下分工合作,我站在最顶端。当时负责送泥的小工,他们都是我的战友,将泥浆摊开一片,我几乎无立足之地。屋顶的倾斜加上泥浆的滑腻,让我如同滑梯般从屋顶直线下滑。为了增加摩擦力,我试图爬行并使身体停止滑动,但终究无法控制,眼见着就要滑到房檐边。在屋顶一同劳作的战友们惊呼起来。若我背对地面摔落,由于无法回头,头部和腰部可能遭受重创。情急之下,我迅速转身,将被动摔落转变为主动跳下,此时脚手架上送泥的战友、地面上的同伴以及正在拌泥的女战友们都在我面前。由于下滑速度过快,已经无法在狭窄的脚手架上安全降落,而自由落体不知会以身体的哪个部位着地,我索性大声喊道“让开”,身体旋转,纵身一跃,落入了一旁刚拌好的泥堆中,满身满脸都是泥。右膝关节发出一声脆响,随即扭伤。当时并无大碍,只是跛行而已。然而,后来右膝关节上出现了一块如红枣般大小的肿块,膝盖内侧至今仍感麻木。
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惨痛经历。74年秋,我担任事务长,从团部采购粮食归来。连队与团部相隔九十里,途中,战友周未良驾驶的大车如常般平稳。抵达伙房门口时,四匹马已经筋疲力尽,浑身汗水,喘息不止。车上的我,正协助炊事班卸货。突然间,不知何故,四匹马竟不顾一整天的奔波,疯狂地奔跑起来。我险些被甩下马车,这才意识到马车正朝着空旷的原野飞驰而去,心惊胆战。我急忙爬到车老板的位置,将刹车杆拉至底端,但那四匹狂奔的烈马,加上没膝深的绿草,仿佛在进行一场滑草竞赛。马车朝着正南沙坑的方向狂奔而去。我努力向后拉住马的缰绳,试图控制它们的奔跑速度。突然,马车向左急转,在我余光所及之处,一个庞大的物体向我扑来。我本能地迅速后仰,将耷拉在马车下的双腿抽出,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声巨响,马车被迎面而来的电线杆卡在车辕和车老板的位置,终于停了下来。由于急停的惯性,我从后仰的姿势向前冲撞,本能地用手推住电线杆,全身站立。马车继续向左旋转,这时我右脚传来剧烈的痛感。我紧紧抱住线杆,用力抽出被电线杆和大车夹住的右脚,连同绿解放鞋、袜子以及皮肉一同撕裂。我无力地瘫坐在被电线杆卡住的马车上。此时,我的记忆变得模糊,不记得自己是如何,又是谁将我送到了医务室。
随即展开的是一场紧张的抢救。我所在的连队自五十五团转隶至五十一团,地处偏远,距离团部甚远。我在此连队度过了八年时光,期间未曾有过电灯,生活条件极为简陋。军医祁亮显得有些慌乱,他不断地用棉球擦拭着伤口,然而伤口过大,鲜血不断涌出。祁军医急得汗流浃背。此时,医务室聚集了许多人前来探望。身高1.8米的指导员张进城一进门便目睹了我的伤口,瞬间晕倒在地,战友们赶紧将他扶至另一张床上。事后他告诉我,他患有晕血症。首要任务是止血。尽管使用了超量的止血针和止血粉,但血仍不断流淌。祁军医又让女战友们用头发烧成的灰来止血,但无人知晓是哪位女战友为我剪发,血仍未止住。随后,我们又尝试了用野生马粪包(一种菌类)和冰块进行冷敷按压止血,但这些方法都未能奏效。当时已是晚上8点多钟,我们急忙给团部卫生队打电话,得到的回复是救护车已经前往师部医院,预计明天才能抵达连队接我。无奈之下,军医决定为我缝合伤口。祁军医让战友们按住我,以防我难以忍受疼痛。然而,我最不怕的正是疼痛,我鼓励他大胆地缝合,甚至拒绝使用麻药。我的习惯是必须亲眼看着手术过程,最终共缝合了14针。血液从下午四点一直流到第二天上午。上午9点钟,团部卫生队的救护车终于抵达,我们颠簸着来到团部卫生队。外科军医会诊后,一致同意立刻将我送往师部医院。途中,我还简单地吃了一些东西,下午3点钟抵达了师部医院。
此次遭遇了姓包的军医,这位二百五,仅做了一番草率的检查,稍作处理伤口表皮,便草草了事。我焦急万分,向他指出伤口内部的血管并未得到妥善缝合,一碰便有血液渗出,强烈要求他切开伤口重新处理,然而他却置若罔闻,我们之间因此产生了争执。
我无法动弹,无奈之下,从那天起,每日需接受三次土霉素消炎针剂的注射,当时唯有此药能够消炎。回想起来,实在令人匪夷所思。十三天里,我总共接受了39针注射,屁股被打得硬邦邦的,针头甚至被扎弯,却始终无法顺利注射。当姓包的军医再次检查伤口时,发现它已经全面溃烂,内外都在流脓,肉色变得灰白。姓包的军医瞪大了眼睛,我更是怒火中烧。针痛固然难忍,更令人气愤的是,原本不大的一只脚面,竟烂成了一个深坑。我愤懑地拄着拐杖,前往医院院长处投诉,那位军医因此受到了批评,并为我更换了医生。这次,新医生充分听取了了我的意见。他直接用剪刀剪去坏肉,直至触及带血的鲜肉。我依然坚持要求不打麻药,必须亲眼目睹他的操作。每一剪下去,都是血肉相连,每一剪都让我疼痛得脚部抽搐,连助手和护士都忍不住皱眉,不敢直视。而我,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。不怕疼,便是勇敢。剪完后,脚背上的肉几乎所剩无几,只剩下一个红枣大小的坑。其他地方则被鲜血填满。如此深的坑,医院的治疗方案是植皮才能修复。但我再次拒绝了。我坚信,以我年轻的生命力和强大的恢复力,伤口定能愈合。经过一个月的恢复,我每日用纱布填充肉坑,纱布条渐渐减少,肉坑也随着我自身的生长而慢慢填平,最终出院。在住院期间,师部医院的余福前军医为我付出了许多,无论是小锅饭还是烟酒,一应俱全。特别是他为我提供了大量的名著,不仅为我70多天的住院生活填充了时间,更给了我一次充电的机会。毕竟,我无法外出。
在出院的数日之前,因卧床时间过长,共住院超过七十日,我竟无法站立,头晕得难以言喻。经过几天的调养,我终于可以坐下,却因初次乘坐长途汽车而感到晕车。回到连队,仿佛置身于天堂,战友们热情的关怀温暖了我的心。许多细节已模糊不清。连队派来同城的战友石俊将我送回家。在呼和浩特,我接受了进一步的治疗。这次事故最终导致了我患上了创伤性关节炎,毛细血管未能完全恢复,静脉回流不畅,以至于至今右脚肤色仍呈紫状,踝骨关节也变得肿胀。若当时我反应稍慢,未能及时将双腿抽出,那么它们很可能就会与电线杆和马车一同被截肢。尽管此次惊险的战马壮举仅得到了连队的表彰,但战友们给予我的关怀和温暖却始终温暖着我受伤的心灵。
身躯上的伤痕,以疤痕的形态烙印在我们的肌肤之上。而心灵的创伤,则深藏于我们各自的记忆深处,其中有些痛楚,甚至能痛彻心扉。那些对知青的不公正对待、屈辱与迫害,这些心灵的伤痕,却是我们共同承受的。
那个时代,每逢春节踏上归乡之路,旅途的劳顿宛如在广袤草原上奋力扑火,却终究被对家的渴望所化解。每个车站、每座城市的高音喇叭都在大声提醒:“各位旅客请注意,当前正是知青返乡的高峰期,请务必保管好您的行李和财物,谨防遗失。”曾经的我们,被簇拥着带着红花、敲锣打鼓欢送离去,如今却变成了动乱、破坏、偷盗的代名词,遭受着莫大的羞辱。更有那些年,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,春节临近,街道上的老大妈们便纷纷上门动员——实际上是在强迫——知青们返回下乡的驻地,不允许他们在北京过年。这简直是奇耻大辱。
伤痕依旧在,痛楚却已消散。这便是我所记录此段记忆的初衷。我们皆已步入人生最温馨的晚年时光,过往的伤痕虽无法彻底抹去,但那份痛苦却能释怀。我们不应将那些年的伤痛拖拽至人生旅程的终点。前方有更多美好的事物等待我们去体验,有更愉悦的心情等待我们去享受。
我们将最璀璨、最珍贵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边陲的艰苦岁月,与血泪、汗水、痛苦、迷茫、困惑和辛酸交织在一起。尽管那些日子里充满了无奈、屈辱和不愉快的情感体验,我们依然怀念那段兵团的青春时光。因为我们,是兵团的战士。不论如今我们的生活境遇有着怎样的差异,我们依然是共和国最杰出的那一辈人。
抹去记忆中的伤痕,忘却痛苦的记忆。让我们的后半生绽放精彩。愿各位战友们快乐安康。
2022-4-28
作者简介
本文作者
王曙光,男性,出生于呼和浩特市。作为一名中共党员,他拥有经济师和项目管理师国家二级职称。1969年,他从初中毕业,随后于1970年6月1日加入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,先后在五十五团一连和五十一团二连服役,曾担任班长、上士、事务长及团工委副书记等职务。1978年,他回到呼和浩特市,成为呼和浩特制药厂的工人。1983年,他进入电大学习,专攻经济类企业管理。1986年毕业后,他回到厂中担任车间生产调度员,1989年晋升为车间主任,1992年成为分厂厂长,1996年则荣升为总厂厂长。2000年,随着吉兰泰盐业的兼并,他因涉及法律诉讼而离开了体制。此后,他于2000年担任内蒙古金牛集团恒基房地产公司的执行总经理。2002年,他转至金河集团,担任发展部及工程部部长。2006年实盘配资网站,他赴法国雅高酒店集团,担任西南区工程总监。2010年,他回到呼和浩特市,创办了一家药店。2014年,他正式退休,但于2015至2016年间,在内蒙古惠丰药业担任总经理。1975年,他被授予内蒙古首届知青先代会先进个人代表的荣誉称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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